2014年1月20日 星期一

戴洪軒談李泰祥:「不帶包袱而去流浪的人」

悼,作曲家李泰祥

戴洪軒談李泰祥:「不帶包袱而去流浪的人」

在已故作曲家、樂評人戴洪軒談樂論藝的《狂人之血》裡頭,有篇〈許常惠‧陳懋良‧李泰祥〉談了李泰祥等三位作曲家。戴洪軒應該比李泰祥大幾歲,他的心胸之開,觀察之深,讀來讓人驚訝:

「台灣這幾十年來,音樂界發生了三次具有革命性的事件,其中,兩次是受了外來的衝擊,一次是發自個人的自覺。

最初是許常惠的回國,帶來了歐美在音樂上新潮的觀念與思想,燃起了火炬。……其次是,在民國五十五還是五十六年,陳懋良發表了他的為人聲與管弦樂的作品「夜夜」,為這裡的音樂界帶來了新的衝擊。第三次便是李泰祥從美國加州回來,帶回來了美國以及西歐的前衛音樂。在他回國的一年多來,除了指揮樂團和講講西方前衛音樂之外,就是發表了一首為打擊樂器與管弦樂的作品「現象」。

談到李泰祥,我總忘不了他是阿美族人。由於這點,我產生了兩種感覺,一是,他有些地方與我格格不入;二是,物以稀為貴,他時常有許多說不出所以然的「奇妙」的行動與想法。

我們這裡的作曲家,有許多人是獨來獨往的,對於這些人,很難說有什麼互相影響。李泰祥在這裡是這樣的典型;在他的音樂裡,除了原住民的民歌之外,幾乎找不出這兒的人、事、物對他的影響。而,到了美國就不同了;他是賓至如歸;他對那兒的前衛音樂不但立刻著迷,而且無條件的、拚命的吸收。

在我們社會上,我們幾位比較傑出的原住民,都令我感覺到一件事,就是他們接受新事物的速度,全都快得驚人。李泰祥也是其中的典型;他留美的一年期間,在當地所接受到的,遠比當地的美國人為多。他就像是一個磁場,把什麼東西都吸了來,當作自身的一部份;這件事情非常有趣,這種變化也是非常可驚的。他的「現象」與他出國前所寫的「運行」,聽起來完全是兩回事;從他的「年舞」到「運行」到今天的「現象」,這種演變根本沒有線路可尋;那不是級進也不是跳進,那都是平地一聲雷的出現。所以,要研究他「現象」的來龍去脈,是不可能的事。

李泰祥的這種情形,並不是不可思議的;只因為在他的情思上,沒有一個至死不變的核心,或是一個至死不變的堅持;他不但沒有家,他還是一個不帶包袱而去流浪的人。在藝術的天地裡,這種人確實不多;連日本的作曲家也做不到如此灑脫。

看看以往的作曲家,如若不是在自我的天地裡表露自己,便是按著自己的路線與方向努力,而趨於完美。前者如蕭邦、莫索爾斯基,後者如貝多芬、布拉姆斯;大家都是如此。而李泰祥呢?直到今天,他的作品還是各自彼此無關的、嶄新的經驗的紀錄。可能他在「現象」之後會改變,不但追求經驗的「新奇」,而還會追求經驗的結合──那些廣度與深度。他也可能永遠不變,像一隻火鳥,在火中死亡又在火中重生,如此不斷的輪迴。

對目前世界前衛音樂潮流陌生的人,「現象」可能是一種「胡鬧」。就算是受過前衛音樂洗禮的,也有人聽得茫茫不知其所以然。這類反應,不能成為對「現象」的傷害;雖然「現象」不一定能流傳下去,成為不朽,然而,她的「實驗價值」以及其「啟發作用」是不容忽視的。

李泰祥在他的「現象」裡,極力追求不凡,追求與以往西洋音樂不同的面貌。他追求新的「音」,所以在音的性質、音的強弱、音的結合上,全都力求突破。他追求新的形式,所以在記譜的方法、樂曲的結構、意象的安排上,全都力求自由自然。於是,五線譜變成了圖畫(他說是水墨畫),以往在曲式上的安排絕了跡,樂器從頭到尾就沒有「好好」的吹奏過;管樂不時拔下一節來吹,絃樂不是拉「橋」之後,就是擦拉琴背,不然就是緊壓琴弦發出「怪聲」。總之,亂七八糟地過癮。至於打擊樂,舞台上看到什麼都拿來打了,還拿了石頭上來互擊;令人覺得,他想到什麼花樣都搬了出來。──這就是「現象」。

單方面地,「現象」對於這裡的作曲界,無疑是最新的作品,並因而具有特殊的意義。在另一個較大的層次,面對整個世界的現代音樂,「現象」能夠說是「新」的地方並不多。(我認為其中木魚打擊群的出現,是可圈可點之處。)不可否認,對於世界音樂的新潮,我們有著一段距離;我們在新作上的新、奇、怪、異,通常是別人在這以前早已經有了的,並且有些已經習以為常。一般人對「新」的觀念是,只要以前有了的,現在便不是新的;不管你用的是十八、十九世紀的音樂語言,還是八、九世紀的音樂語言,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音樂語言,只要已經有了,便是不新。那麼,「現象」也只能在此地言新了;除開所謂「東方的」特性,「現象」的意義,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通往世界音樂新潮的橋樑而已了。用這樣的理由來批評「現象」,是略微不公的,因為,如果把我們這裡的現代音樂作品,放在世界性的天秤上,「現象」便有了絕大多數作品所沒有的優點,那不是新不新的問題,而是,它用了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音樂語言在說話,因而,不管作品的好壞,李泰祥是屬於這個時代的、世界性的人物;他的作品就算不新,不能成為世界性的前衛音樂,而至少也是屬於現代的現代音樂。

李泰祥是個患有「前衛病」的人,每天都想搞些與眾不同的事,可是,面對這麼多世界上的新音樂,別人的那些音樂工具、工作的場所,再看看自己的環境、條件,便不得不說:「要新,實在好難呀!」

在「現象」裡,他說這段緊壓琴弦、由低往高的音響是中國書法中揮毫的氣勢,一段滑音又是什麼戲曲中的唱腔的變化,然後這是潑墨那是山水的吵個沒完;雖然經過他的說明,其實,這些音響你要聽成什麼都可能。

我認為,李泰祥的本性是一股原始的火焰,一股無法壓制的力量。因為,它愈受壓制,燃燒的慾望就愈強烈;壓制只能成為它的燃料。「現象」最大的缺點,是穿了過多的衣服,而令人不能完全看見這隻最可愛又最可恨的猴子。要令他的音樂自然,我們要去掉那些猴子的外衣。

脫完衣服就是多雨的五月……;我認為,李泰祥的音樂要如此流露出他的本性,才是上策。」

出自《狂人之血》
http://www.ylib.com/book_cont.aspx?BookNo=YLC84